《雷神3：諸神黃昏》：好萊塢式"關公戰秦瓊"

看這樣一部電影，就像看視覺概念設計師的展示———段子手的劇作成就了視覺藝術家的雜湊想象力和串燒亂燉的手藝。

“漫威”漫畫改編的系列電影目標明確，要做成一個“漫威的宇宙”，這是電影資本“大一統”的野心：一個產品賣，不夠，一個系列都賣，還不夠，需得這些系列的線頭平行/交錯著構建出一個宇宙。所以，這些電影不是依靠賣故事得收益，它販賣的是一整套“異世界”的奇觀。

“敘述故事”和“創造世界”之間的差異在于，故事會老套，會老去，而一個架空的世界有可能像標本、像化石那樣保存下去。今天的孩童可以不看米老鼠、唐老鴨的故事，但是這兩位是“迪士尼世界”的永久居民。當然，對比沃爾特·迪士尼創造這兩個角色時的雄心壯志，漫威系列電影試圖構建世界的野心要狂野多了。

現如今的年輕孩子似乎總是被定義為討厭“宏大敘事”，喜歡在碎片時間里體驗碎片經驗，如同穿越在無數時空里的蟲洞或腦洞。于是漫威近年的幾部電影———《銀河護衛隊》 《奇異博士》 《復仇者聯盟》，以及最近的這部 《雷神3：諸神黃昏》，循著同一條路徑實驗，即放棄戲劇結構和戲劇性故事，依賴橋段和噱頭來輕松搞笑，讓超級英雄跳出時空限制地創世或救世。《銀河護衛隊》 帶起了這股“段子組裝式大片”的潮流，坦白說，第一部 《銀河護衛隊》 制造過驚喜，作為一個創作者，我甚至一度竊喜：好萊塢這是學中國段子手電影的路數呢!但是接二連三的“段子大片”看下來，看到今年的 《雷神3》，發現段子畢竟是乏力的，沒有戲劇制造的情感代入和命運認同感，頻繁的逗笑過后，內心終究是空虛的。

漫威系列電影的創作所遵循的是商業邏輯，在這套邏輯里，哲學、認知、思辨、戲劇和共情都是缺席的，那么它本質上不可能構建出一個嚴絲合縫的“宇宙”。這里沒有一套明確的頂層設計架構，只能靠段子堆積和人物拉郎配。當 《雷神》 邂逅 《奇異博士》，遭遇 《銀河護衛隊》，各路人物和線索匯入 《復仇者聯盟》，這在情感上滿足了粉絲狂歡的心理需求，本質則是混亂荒誕的“關公戰秦瓊”。

《雷神3》 的很多噱頭和笑點，來自英語的語言屬性。但是語言的隔閡其實不會讓觀眾錯失什么，在這部電影里，對白的有效性完全讓位給視覺概念。是的，這里只剩下視覺概念了。因為認真設計的動態視聽語言是需要一套完整的敘事作為依托的，而當敘事觀降格成段子組裝，影片的視聽呈現也就成了一堆花樣設計圖的堆砌。創作者在場景設計和空間概念的層面還是認真的，視覺層面的趣味被做到極致，在這個角色們可以任性地穿越來回的世界里，宇宙垃圾場、廢土和古羅馬角斗士等風馬牛不相及的“景觀”被并置，成了微縮模型的組合奇觀。看這樣一部電影，就像看視覺概念設計師的展示———段子手的劇作成就了視覺藝術家的雜湊想象力和串燒亂燉的手藝。

相形之下，漫威宇宙中的另一部分“人物列傳”———《美國隊長》 《鋼鐵俠》 和 《蜘蛛俠》 等，每個角色來自相對嚴格的歷史脈絡，圍繞他們展開的故事仍然依賴古典劇作的邏輯，人物成長與命運在戲劇的張力里伸展，觀眾對“英雄”的價值認同的需求也依然強烈。美國隊長所代言的“美國式古板”，和雷神的星際朋克之間隔著銀河天塹，這也是漫威宇宙里一道顯眼的疤痕：如果缺乏明確的文化屬性，一個用電影資本整合湊合的“宇宙”是渙散的。

隨著兩種敘事策略分道揚鑣，在好萊塢資本“大一統”的需求下，視覺時尚的多元和諧能力走到了前面。其實創作者面臨的最棘手挑戰往往在于，一個人物的情感成長邏輯是很艱難的。在 《雷神》 《銀河護衛隊》 和《復仇者聯盟》 這些電影，創作者從這個“難題”前逃逸了。段子和故事的本質區別在哪里? 故事的本質是古典的，它呼應著人格中古典的那一面，故事生產的是人物和觀眾雙向的身份認同。要故事還是不要故事? 這不是電影產業內部的事情，而是電影的生產要不要面對“人”的古典性，以及古典的“人格”在這個時代的娛樂大業中往何處安置。

(作者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