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慧：歌劇就像馬拉松，我一不小心跑了20年

維也納權(quán)威樂評稱她為“人們腦海中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蝴蝶夫人”;意大利權(quán)威樂評稱她為“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阿依達”;還有西方評論說她是“中國歌劇送給世界歌劇最大的禮物”。她就是中國女高音歌唱家和慧。

1998年上海大劇院落成時，初出茅廬的和慧曾以女一號的身份出演開幕歌劇《阿依達》，這是她第一次登上歌劇舞臺。20年后，上海大劇院迎來20周年慶典，和慧也在音樂之路起步的地方，迎來國際歌劇舞臺20周年紀(jì)念音樂會。

9月25日，和慧將在上海大劇院帶來獨唱音樂會，音樂會精選了她曾經(jīng)演繹過的經(jīng)典歌劇里的經(jīng)典詠嘆調(diào)，比才、普契尼、威爾第、喬爾達諾……都會在她的歌聲里一一回響。

和慧出生在陜南小山城安康，父母一個是醫(yī)生一個是老師，他們都不唱歌，但都愛聽歌，喜歡文藝，家中四個孩子個個嗓子好。和慧就從小愛唱歌，然而她走上聲樂之路，卻是偶然的選擇。

一次元旦，學(xué)校要求每個班出一個節(jié)目，和慧班里沒人愿意出來，數(shù)學(xué)老師楊宗琴便找來和慧，聽她唱完，留下一句點評，“你嗓子挺好的，有點像殷秀梅。”

楊老師的一句話點燃了和慧對音樂的希望。老師帶著她去隔壁一個聲樂老師家里上了一個月課，比想象中順利得多，和慧考上了西安音樂學(xué)院。

“我走上聲樂這條路其實挺偶然，根本沒有什么成名成家的理想啊愿望啊。”18歲進西安音樂學(xué)院，和慧第一次聽歌劇《波西米亞人》，根本聽不懂意大利語在唱什么，卻聽得掉淚。因為喜歡歌劇，她在學(xué)校是出了名用功的學(xué)生。

早年在國內(nèi)，和慧參加過一些比賽，成績都不理想。2000年，她在“多明戈世界歌劇大賽”斬獲第二名，迎來人生最大的一次轉(zhuǎn)折。

“那個叫和慧的女孩有非常出色的威爾第聲音。”當(dāng)時的評委之一、英國皇家歌劇院總監(jiān)彼得·卡童那向業(yè)內(nèi)有名的歌劇經(jīng)紀(jì)人喬治·貝納提推薦，貝納提迅速提出擔(dān)任和慧經(jīng)紀(jì)人，帶著她在意大利開始了一系列面試。

一周時間里，兩人輾轉(zhuǎn)了幾個城市。很多面試官對和慧的聲音贊不絕口，但是考慮到和慧零星的舞臺經(jīng)驗和亞洲女性身份，他們遲疑了。

帕爾瑪皇家歌劇院是最后一個面試地點。唱完既定曲目，和慧又在音樂總監(jiān)的要求下，唱了一段《為藝術(shù)，為愛情》。走出劇院，和慧手中多了一份演出合同。音樂總監(jiān)后來告訴她，過去三十年他從沒有一面試完就給人合同，往往都需要考慮一兩個星期，和慧是特例。

和慧就這樣來到全世界歌劇演員夢寐以求的舞臺，被安排參加《托斯卡》B組演出。

“現(xiàn)在想起來很后怕，全世界的歌唱家都希望在意大利演出，而意大利最挑剔的歌劇院就是帕爾馬皇家歌劇院，這是威爾第的家鄉(xiāng)，如果你唱得好，他們會把你捧上天，如果唱不好，會帶你下地獄。我那時候只在國內(nèi)演過《阿依達》和《鄉(xiāng)村騎士》，《托斯卡》在意大利家喻戶曉，我一開始就受到了最嚴(yán)峻的挑戰(zhàn)。”

一下子來到歌劇的發(fā)源地，一個純粹的意大利語環(huán)境，幾乎不懂意大利語的和慧，跟著字典逐字逐句摳唱詞，再標(biāo)上去，還要跟著電視和廣播背單詞。

媒體和觀眾都把注意力給了A組演員，作為B組演員，和慧得到的排練機會并不多。《托斯卡》又尤其難演，每一個唱詞、每一個動作都有它的意思，就像話劇，戲要演出來。和慧心里揪了一個多月，很擔(dān)心自己演不好。

和慧還記得那是2002年2月，她走在帕爾馬冷風(fēng)勁吹的橋上，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(xiāng)過了春節(jié)。演出前一天，她特意去劇院觀摩了A組演員的首演，整個過程可謂心驚膽戰(zhàn)，“觀眾一點都不買賬，對男中音的表演和聲音不滿意。演出過程中有人起哄、說話，女高音殺死男中音時，觀眾甚至齊喊，‘太好了，我們再也不用聽這個聲音了。’”

“第二天就要演了，我問自己為什么緊張，我太想要別人說我好了，也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。托斯卡是誰?她是一個偉大歌唱家，而我最崇拜的是女高音卡拉斯，我突然找到了支點，我不是在演托斯卡，我是在演卡拉斯。”

和慧演出當(dāng)晚，觀眾出奇安靜，當(dāng)她唱完《為藝術(shù)，為愛情》，掌聲經(jīng)久不息。和慧那些幽微的委屈和孤苦，瞬間有了出口，她的經(jīng)紀(jì)人也高興壞了，把都靈皇家歌劇院、維羅納歌劇院的領(lǐng)導(dǎo)都請了過來，很快，他們就給了和慧演出合同，一下打開了她在意大利的大門。

意大利觀眾出了名的專業(yè)和挑剔，征服了意大利觀眾，就等于征服了世界歌劇觀眾。

維也納國家歌劇院、米蘭斯卡拉歌劇院、巴黎歌劇院、巴伐利亞歌劇院、科隆歌劇院、紐約大都會歌劇院……和慧是迄今為止唯一被六大頂級歌劇院同時邀請的中國歌唱家，也是唯一一位作為女一號登上米蘭斯卡拉歌劇院，扮演《托斯卡》《阿依達》《蝴蝶夫人》的中國人。

在世界最大的露天歌劇舞臺——維羅納圓形劇場，和慧更是連續(xù)14年受邀登臺。這個劇場能容納兩萬多人，沒有任何擴音設(shè)備，歌唱家只能靠技巧和穿透力，將聲音傳給每一位觀眾。有一次唱完一首詠嘆調(diào)，一位觀眾大喊：“她用了麥克風(fēng)了!”和慧說，這是對她聲音最大肯定。

2018年8月底，和慧在維羅納露天劇場演《阿依達》

每一個女高音都有各自的定位，和慧是抒情戲劇女高音，型號比較大，大氣中有細(xì)膩，激情中又不失柔情，這是她獨到的優(yōu)勢。

亞洲歌唱家里這種聲音不太多，國際歌劇舞臺上能唱《托斯卡》《阿依達》《蝴蝶夫人》的女高音也屈指可數(shù)——這里說的是真正勝任，而不是小的抒情女高音也在唱——事實上，作曲家都是為抒情戲劇女高音寫的這些角色。

熟練掌握西方語言，深入了解西方文化，也是和慧致勝的秘訣，“我有東方人特有的特質(zhì)，但學(xué)西洋歌劇，我們要打破很多習(xí)慣和模式。你要有對西方文化的敏感和感悟力，還有就是語言，你必須知道自己唱的每一個詞是什么意思，才可能和你的對手表演。”

20年的國際舞臺生涯，《托斯卡》《阿依達》《蝴蝶夫人》是和慧受邀演出最多，每年必演的劇目，《阿依達》更是連演了163場。

“我能在這些角色里找到一些屬于我自己的東西。阿依達是一個背井離鄉(xiāng)的公主，我也是一個背井離鄉(xiāng)的中國人，非常想念祖國，這一點我們是相通的。蝴蝶夫人是一個溫柔又剛烈的女子，她為了愛情從一而終，最后自殺，對我來說也很容易理解。我是亞洲人，東方人的特質(zhì)給了我一些角色上的啟發(fā)，所以我的蝴蝶夫人和其他人演的不一樣。”

和慧印象最深的是2010年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首演《阿依達》，這是世界歌劇界的珠穆朗瑪峰，何況還要在廣播上直播。

“我非常緊張。經(jīng)紀(jì)人已經(jīng)在觀眾席，我問，唱砸了會怎樣，他說，唱砸了你永遠回不到這個舞臺。很幸運，2012年，大都會重新邀我唱《阿依達》，連續(xù)請了我四個演出季，2019年我還會重返大都會唱《蝴蝶夫人》。”

每次演出，對和慧來說都像競技體育，要拿出最高水準(zhǔn)，“能在世界最頂級的歌劇舞臺演出，是劇院對你的信任。你也可以出錯，但觀眾會有遺憾，歌唱家自己也會有很大的遺憾。”

同一個角色演那么多次，會不會有倦怠的時候?“沒有。我每一次合作的班底都是臨時的，也許這個男高音是美國來的，帶有美國人的感覺，那個男高音是西班牙來的，又有西班牙人的風(fēng)味，歌唱家、指揮、樂隊不一樣，制作都是全新的，所以每次都是難忘的經(jīng)歷。”

和慧的聲音特別適合唱意大利歌劇，也因此，威爾第、普契尼一直是她的演出重心。明年，她將在意大利博洛尼亞首演普契尼的《圖蘭朵》，因為不想過早定性在這個角色上，她至少拒絕了20次演出邀請。

在國際歌劇舞臺上，亞洲面孔在競選角色時是否會吃虧?“大多數(shù)歌劇角色與亞洲臉孔的確相違背。但是，當(dāng)你在舞臺上張開嘴，觀眾不會考慮你的國籍，你的舞臺表現(xiàn)不會因國籍而打折扣，劇院經(jīng)理和觀眾只會計較你的聲音是否符合音樂特點，你的演繹是否感動了他們。”

在國內(nèi)，和慧曾一門心思鉆到技巧里，除了聲音還是聲音，然而出國以后，她突然開竅，嗓子好和唱得好，是兩回事——聲樂藝術(shù)不光要好聲音，更重要的是文化、是語言、是感悟、是靈性，“什么叫專業(yè)化、職業(yè)化，我到了意大利的歌劇院，全明白了。”

和慧說，這些年她學(xué)到的最重要的東西，是音樂上的“嚴(yán)謹(jǐn)”，除了熟練掌握每部歌劇的劇情、發(fā)生年代、人物性格，很重要的一點是“照譜演唱”——角色要求你必須按照譜子上所有的音符、文辭、速度記號、表情記號、強弱記號來唱，再根據(jù)不同的指揮、導(dǎo)演要求進行合理合度的調(diào)整變化，否則，自由無度就變成放任自流。

2017年9月，和慧在上海大劇院演《阿依達》

由此，和慧談到了中國的歌劇教育，中國不缺漂亮的嗓音，但最后往往成了聲音的奴隸。

“我聽過很多漂亮的聲音，甚至比我在國外聽到的職業(yè)歌唱家的聲音還漂亮，但中國缺少藝術(shù)指導(dǎo)(coach)，缺少對西方歌劇文化的深度把握，因為沒有人真正給你摳語言、摳風(fēng)格、摳音樂素養(yǎng)，中國很多教聲音、教技術(shù)的老師，但藝術(shù)上的東西很缺乏。”

和慧強調(diào)，聲樂學(xué)習(xí)者不能只專注于聲音，一個人唱得好不好，一定是由語言和文化來決定的。一個好的歌劇演員，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在唱什么、怎么唱，法語、德語、意大利語、西班牙語，學(xué)得越多，懂得越多。如果說學(xué)歌劇有什么捷徑，一定是學(xué)語言，盡量讓它成為自己的第二語言，唱出來的意思要絕對正確，味道要絕對正宗。

對學(xué)聲樂的人來說，天賦和后天努力孰輕孰重?

“天賦占40%，后天努力占60%，只有天賦沒有努力，你是站不上歌劇舞臺的。劇院是比較虛榮的地方，但舞臺是非常真實的，唱得好不好，有什么問題，觀眾一目了然，你的家庭再厲害，你帶一百個助理，在舞臺上誰也幫不了你。舞臺就是由你主宰，你要用自己的聲音藝術(shù)去感染觀眾。”

現(xiàn)如今，和慧每年會演30-50場歌劇，不是在唱歌劇，就是在去歌劇舞臺的路上。她在意大利維羅納住了17年，然而一年最多住兩個月，有一年只住了40天還不到。

“我一直處在馬拉松的競技狀態(tài)，一直在奔跑，一直在游走，一直在歌劇院里生活，反倒是停下來不習(xí)慣。”和慧笑說，每年她會給自己放一個小假，今年從3月忙到7月，她就去意大利一個島上過了三天。對她來說，馬不停蹄不是拼，也不是苦，而是一種充實的樂趣。

和慧慶幸父母給了她一副好身體。有些歌唱家一到冬天容易感冒，感冒了就唱不了，她不太生病，也不鍛煉，唯一的鍛煉就是練唱。飲食上她也沒有太多禁忌，辣的食物照吃——真正影響人的聲音是歌唱方法，而不是吃不吃辣。不過演出前，她會特別小心，基本噤聲，不和人接觸，演出前一兩天就進入歌劇狀態(tài)。

閑暇時，和慧喜歡畫油畫，還喜歡烹飪。她不光是“中國胃”，還是“陜西胃”，隔斷時間不吃中餐便分外想念，吃不到就自己做，陜西面食手到擒來。

“既然選擇了音樂、歌劇，你就是在和上帝對話、和繆斯對話，這就意味著，你的人生非常孤獨。要在歐洲唱歌劇，我就得遠離祖國、家鄉(xiāng)、親人、朋友。要做職業(yè)藝術(shù)家，必須放棄普通人享受的樂趣，必須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，必須付出一般人不肯付出的代價。”

回想異國他鄉(xiāng)這些年的跋涉，和慧說，最苦的是剛出去那幾年，語言不好，生活上遇到了很多麻煩，不過，很多事情對現(xiàn)在的她來說早已不成問題。

“藝術(shù)本身就是非常孤獨的，但也很美，我們是在和美打交道。藝術(shù)高于現(xiàn)實生活，這也是歌劇吸引我的地方，它不是娛樂觀眾的，它是引領(lǐng)觀眾心靈的藝術(shù)。”

“歌劇就像一場馬拉松，我一不小心跑了20年。這20年回顧起來，我給自己還是打高分的。”和慧笑說，多明戈年近80歲還在唱歌劇，現(xiàn)在的她正是收獲的季節(jié)，“未來我想繼續(xù)唱歌劇。我希望保持藝術(shù)生命，再唱另一個20年。”

2018年8月底，和慧在維羅納露天劇場演完《阿依達》后